讀Jason De León《露天墳場》
Jason De León, 2015, The Land of Open Graves: Living and Dying on the Migrant Trai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美國西南的沙漠總讓我想起Georgia O’Keeffe在大蕭條時代的作品。新墨西哥硬派的天空、峽谷與荒野，在她的畫裡變得柔和又協調。但那些超現實的元素──與山脈連成一氣的鹿角、漂浮的巨型海螺、簪著鮮花的公羊頭骨，卻又充滿沒來由的無垠荒涼。O’Keeffe的沙漠沒有為人類留下餘地，它把肉身還原成骨骼與大地的顏色，一種接近死亡的恐怖之美。
Memo和Lucho拍攝的照片有著類似的質地。Memo和Lucho不是什麼知名藝術家，而是兩個步入中年的墨西哥男人。Memo矮壯圓潤，渾身喜劇演員般的幽默感，Lucho高瘦而敦厚。和許多墨西哥移工一樣，他們在美國招攬大量廉價勞動力的1980年代往來國界兩側，卻一直沒有取得穩定的法律身分。
911事件後，邊境政策緊縮，Memo發現穿越國界的路途一次比一次還要凶險。已經在美國生活了將近三十年、甚至組織了家庭的Lucho，則在一次臨檢後被驅逐出境。兩個天涯淪落人在邊境小鎮Nogales的庇護所相遇，成為了人類學家Jason De León在《露天墳場》裡的主要對話者。De León跟隨他們在庇護所的作息，一起偷閒小酌、參與行前採購、經歷失敗的行動。最後，在交給他們兩台可拋式相機後，再次目送兩位朋友堅決地走進致命的沙漠。
在兩個星期忐忑的等待後，De León接到一通來自亞歷桑納的未知來電。Memo與Lucho成功抵達了美國。我們因而有幸透過兩人的鏡頭，看見索諾藍沙漠（Sonoran）裡無限綿延的山巒、沙地上枯骨似的荊棘、荒野裡無人看管的大牧場、以及暴雨後憑空湧現的溪流。在極端天氣、響尾蛇、土狼與美洲獅的環伺下，令人屏息的奇景和臨終前的幻夢只有一步之遙。
索諾藍沙漠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惡夢。「晚上你會做夢。你會夢到你在沙漠裡面走，或者被追著跑。」Lucho說。許多女性移工在路上遭到強暴，有人身上則留下了終生難以痊癒的殘疾，字面意義上的刻骨銘心。事實上，Memo與Lucho的歷險記是整本書裡唯一的喜劇。很多人永遠留在了沙漠裡。
《露天墳場》記錄了國界穿越者在移工之路上所經歷的暴力與死亡。這本書最獨特的地方，在於De León同時動用了人類學四大分支（文化人類學、生物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的工具，用別出心裁的研究設計，拼湊出一段段怵目驚心的故事。除了訪談與參與觀察，考古學家出身的De León格外關注移工之路上的物質遺留，他分析Memo與Lucho的行前購物清單、觀察破爛球鞋的使用痕，並記錄偷渡路線上臨時搭建的棲身之地與祭壇。
國界跨越者在沙漠中死去後會經歷什麼？團隊成員把死豬套上衣服、裝備與證件後放置在樹蔭下。在架起的自動攝影機鏡頭裡，食腐動物把骨肉帶往四面八方，幾週之內，屍體徹底風化為塵土，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辨識的資訊。最恐怖的是，攝影機甚至記錄到幾哩之外的家犬也來分一杯羹。這意味著牠們很可能在吃了人肉之後，再回家用舌頭舔自己主人的臉。
在De León帶領的一次地表調查中，同行學生發現了一具死去不久、還沒有化為碎骨的女性遺骸。一夥人難受到了極點。他們聯絡警政單位，邊境巡邏隊員只好不情願地依法處理。《露天墳場》的後半部分圍繞著這個震撼的案例。De León設法找出了她是誰，把座標N31 ̊ 44′ 55′′, W111 ̊ 12′ 24′′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是來自厄瓜多昆卡的Maricela，三個孩子的母親。出身墨西哥以外的移工往往面臨更艱難的路程。他聯絡上Maricela在紐約的弟弟，然後帶著照片前往昆卡探視她的家人。所有過程都讓人心碎不已。
但《露天墳場》並沒有止步於講述這些殘酷的故事。De León直接挑明，幕後黑手就是聯邦政府的邊境政策。1993年，嚇阻預防政策（Prevention Through Deterrence, PDT）在德州的艾爾帕索（El Paso）實施，至今仍然是美墨邊界管理的主流論述。邊境巡邏單位利用內陸沙漠險惡的地理環境來「嚇阻」移民，他們說，這不是殺戮，一切都是為了保家衛國。
De León指出，國家機器系統性地引導移民走上比較凶險的路線，透過沙漠裡的「非人」不著痕跡地執行任務，讓死亡顯得自然而然。媒體上，政府把高死亡率怪罪給人蛇集團（coyote）。但正是嚇阻預防政策迫使移民不得不仰賴人蛇。甚至，巡邏隊員在鎖定偷渡隊伍後，往往不直接出手，而是讓他們在沙漠裡亂闖到精疲力竭，大幅增加了傷亡風險。其他策略還包括外國人運送出境方案（Alien Transfer and Exit Program, ATEP），刻意把在甲地逮捕的移民送往乙地。這讓移工置身陌生的邊境小鎮，脫離了原有的社會連帶下，他們只能把生命財產託付給不可靠的蛇頭。
關於美墨邊界，一個最大的誤解就是，只要美國政府花夠多的錢在圍牆、探測儀和無人機等設備上，人們就會停止跨越。「我們會一直嘗試，嘗試到成功為止。我們相信瓜達露佩聖母（Virgen de Guadalupe）會幫助我們。只可惜，有時候你的身體沒辦法跟信仰一樣堅定。」一位墨西哥移工告訴De León。
在這片食人沙漠裡，生命被無聲無息地抹除。Tohono O’odham人們的神聖地景被當代國家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墳場。O’Keeffe的沙漠系列裡沒有人影，但那些殞落的夢與碎骨，就在你眼前吹過的一陣風中。
Jason De León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UCLA）的人類學與墨裔美國人研究（Chicano/a Studies）教授，同時也隸屬於該校的Cotsen考古學研究所。De León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取得人類學博士，起初研究中美洲史前時代的黑曜石與鹽的生產與交易。目前，他關注暴力、物質性、影像民族誌、拉丁移民議題與當代的考古學。他是無證移民計畫（ Undocumented Migration Project ）的主持人。
關鍵字：國家暴力、當代考古學、移民工、死亡、美墨邊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