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Jatin Dua《海上網羅》
Jatin Dua, 2019, Captured at Sea: Piracy and Protec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1年3月23日,長榮海運的「長賜號」意外擱淺在蘇伊士運河,堵住全球海運要道。船卡住的六天裡,物流停滯,交通大亂,網路上則是「大排長榮」迷因圖瘋狂流傳。還有報導從非洲這一端拉到另一端,要我們看見蘇伊士運河和非洲海盜之間的關聯。也正是在此時,大家才發現原來事物之間連結如此緊密,一艘擱淺在運河上的船隻可以牽動到世界無數角落,彷彿有張隱形巨網緊緊扣連。
在長賜號事件發生時,世界也以另外一種網羅抓向我。那時我正在讀Jatin Dua寫的民族誌《海上網羅》,講述的正好是索馬利亞海盜與海運事業之間的故事。人類學家以多點民族誌開展研究(又是一張網!),在索馬利亞周圍探尋海盜蹤跡,也拜訪設在英國的海運保險公司;他訪談了在印度西部到阿聯酋一帶活動的經銷商與水手,也登上驅逐海盜的海軍巡邏艦。最終書成,人類學家要說的──仍舊是層層糾纏的網路。
要理解這些網路,Dua開頭就告訴讀者,我們必須對索馬利亞海盜有所理解。與東南亞海盜習慣的劫貨不同,索馬利亞海盜靠的是挾持貨船,向海運公司要求贖金。這套手法也就意味著現實中的索馬利亞海盜絕不可能像你我在影視小說裡頭看見的那樣四海漂泊,自由恣意。因為在成功挾持船隻到成功得手贖金間,歷經的往往是幾個月到數年不等的漫長談判與消磨,海盜在與海運公司談妥贖金金額之前,必須確保自己和船員(人質)生活日用無虞。為了持續挾持的有利局面,這樣日日的消耗背後,仰賴的是一套地方社會的人脈,隨時提供支援補給。
Dua要談的是索馬利亞當地名為diya的金融擔保團體。diya團體是由可追溯至五代或八代父系祖先的單個世系群(reer)或多個世系群組成,主要用以聯合團體成員來共同承擔與應對與外人之間的金錢糾紛。用淺白的話講,就有點像是親戚共同組成的保險集團。舉例來說,當地兩人發生車禍,便會彼此喚來自己的diya團體,協調出雙方應當擔負的責任,以及相應的賠償金額。diya團體的運作對索馬利亞的海盜而言意義重大。因為以贖金為目標的行動,註定了在獲利之前必須先確保後勤源源不絕,撐過那段漫長的談判期;而在後勤補給與海盜之間,diya團體就成為最重要的擔保人角色。海盜在自己diya團體的保證下,讓陸地上的商人願意先代墊物資,將補給送達仍在僵局的船隻,直到海盜贖金到手後再結清款項。另一方面,陸上的商人也很清楚海盜無法賴帳,因為「如果出了問題,還有他們的diya團體可以找。」
海盜行動的另一端,海運公司背後同樣綁著自己的社會網路──海運保險公司。回顧歷史,Dua帶我們看到,海運的長途航行性質註定了它需要一套分散風險的辦法,是以海運保險很快就隨之誕生;然而同時,高風險的海運也意味著保險公司只要評估失當,隨時都將面臨鉅額的保險給付。在高額的保費利潤與理賠計算的張力之間,正是海運公司這端緊密連結的網路。
Dua更強調,海運保險從來就不是被保人與保險公司之間的關係而已,難以預期的海上航程只要發生事件,往往彼此牽動。例如一艘貨船,輪船公司一份保險,上頭的貨物又由物流公司保了另一份保險,遭遇船難時船長緊急拋棄貨物以保船隻不沉,後續的保險就涉及多方釐清與協商。更關鍵的是,海上各國責任歸屬混亂(例如長賜號雖然是日本船東租借台灣貨船,但上頭掛的是巴拿馬國旗),保險公司常常變成最終的責任擔保人,接下保單等同於認可船隻合法運行。田野裡一位保險業者就向Dua透露:「我們承保一艘船,就等於幫它背書。」
diya團體和保險公司彷彿一組映射,索馬利亞海盜與海運公司或許沒有我們想像得天差地遠。這並非為海盜辯護,人類學家要說的是,海盜行動的兩端,或許共享了一種「海上保護」的邏輯──看似兩般各自開展的網路,其實不過是一張巨網下的分岔末端。在民族誌最後,Dua講到2010年代私人僱傭兵公司的崛起,許多貨輪請來保鏢,海盜也隨之消沉。直到2017一起失敗的海盜挾持案,「索馬利亞海盜是否重現江湖」再次成為話題。然而無論索馬利亞海盜復不復出,Dua淡淡地說,只要這套保護的邏輯從未消失,就永遠給海盜行動留下可能。
Jatin Dua 現任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人類學系副教授。他在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取得人類學博士學位,受業於Charles Piot與Engseng Ho。Dua主要關注於東非海岸的法律、治理計畫與印度洋的海盜行動,《海上網羅》是他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經濟人類學、法律人類學、海盜、多點民族誌、印度洋